9月21日的晚上,一汽新款红旗H7召开发布会。而上任近两个月的新帅徐留平,也将要迎来他在一汽第二个抛头露面的大场合。

他的第一次公开亮相,是在8月21日晚上:一汽-大众第万辆整车下线仪式。

作为汽车行业内的「老干部」,他很喜欢这样的大场面。

当天活动开始前,他先会见了江苏高尔夫7车主一家三口。起因,是这位董事长亲自监督解决了,车主在网上反映的某一配件缺货问题。

现场,徐留平送给这家人一辆白色高尔夫7车模,并一起合影留念。

随后的演讲中,徐留平还特意祝福「一汽-大众的消费者事业发达,生活充满阳光」。车主则回应:「徐董事长重视客户的投诉加上雷厉风行的作风,让我看好和期待一汽的改革。」

高尔夫7车主一家与徐留平在仪式现场

气氛和谐,欣欣向荣。

但那一刻人们似乎忘记了,今年距离国资委划定一汽集团为整体上市试点企业,刚好过去了十年。而一汽依旧是几个国有车企中,唯一仍未完成整体IPO的企业。在这国内车企纷纷崛起的这十年间,曾经的「共和国长子」逐渐成了人们口中「扶不起的阿斗」。

为此,上任伊始,徐留平就立下了「在一个月内摸清楚一汽状态,2个月内给出改革发展方案,3个月内实施」的军令状。

对中国汽车工业发展史尚有记忆和情怀的人们,都在期待一汽的重生,而这一个月来集团几次重大的对外消息,却似乎都在逐渐熄灭大家好不容易燃起来的希望。

留给一汽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捷达捷达,一脚油门踩去哪

一汽曾经是东北的骄傲。

那个重工业崛起的年代,在工业重地东北,一汽毫无疑问是最璀璨的明珠,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心中的丰碑。往远了说,在它的生产线上造出来了共和国第一台车。往近了说,一汽和大众带来的捷达曾经是一代人的集体回忆。

自一汽和大众第一次签署了15万辆的合资项目,首款车型捷达A2轿车在年正式组装下线,中国就开始进入轿车工业的大规模生产时代。

我就生长在一汽的故乡吉林。

无数家庭的第一台私家车就是捷达,即使当时买不起车的人,接触的第一台车也是捷达——遍地的捷达出租车。

你去问那边任何一个90年代初出生的这批人,他们童年最熟悉的「小汽车」,一定是捷达。我们那边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地都跟捷达产生过不同程度的联系。

不仅仅是东北,到了年左右,连距离长春几千公里的深圳,也满大街跑着捷达。它已经是90年代中国家用轿车的代名词。

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十几年之后,这个在人教版历史书上,给所有中国人提过一口气的「第一汽车制造厂」成了大家眼中「扶不起的阿斗」。

去年全年不同体量车型的销量榜单上,一汽出现的频率有时候还没有民营车企高。只要出现一汽的车型,全是丰田、大众等合资车在撑场面。

拿一汽集团旗下的上市公司一汽轿车来说,今年7月中旬发布了《年半年度业绩预告》,一汽轿车之所以能够实现扭亏为盈,并且在销量上快速增长,最大的功臣是合资品牌一汽马自达,而自主品牌一汽奔腾轿车的发展依旧是停滞不前。

被耽搁的黄金时期

将时间轴拉到年。

这一年,竺延风出任一汽集团董事长;这一年,同样是一汽最艰难的一年。

当时,一汽已经先后兼并了38家企业,总资产为亿元,总负债为亿元。但给人影响最深刻得,却是为了节约,一汽号召员工白天不上班,晚上上班,因为晚上用电价格更便宜一点。

负债累累,盈利前景无期,竺延风给出的药方是「甩包袱」,放弃乘用车,转攻商用车。

竺延风(左)

竺延风想尽办法拼凑了11亿元人民币,用来开发解放的高端柴油机。对当时全年利润仅有7亿元的一汽来说,这是一笔巨款,甚至有孤注一掷的味道。

年1月,车身厂和总装厂组成一汽解放汽车有限公司,陆续完善产品组合,「奥威」重卡、CA6DL柴油发动机、「解放J6」,以及「小解放」轻卡和微型客车「佳宝」,让长春人保持住了在商用车领域的市场竞争力。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国的乘用车市场迎来了巨大的变化,并被称为中国汽车行业的黄金时代。

当奇瑞、吉利、比亚迪为主的自主品牌们,不断啃硬骨头,摸市场、沉渠道之时,竺延风和他带领的一汽,却奇怪地摸不着中国市场的大门。

辛苦打造出来的奔腾自主品牌,被一些人戏谑为与马6「看得见的地方都不一样,看不见的地方都一样」。

红旗方面,不断尝试与奔驰、克莱斯勒、奥迪、福特、丰田、日产合作,希望借助世界先进技术打造新时代的红旗,但移花接木式的拼凑始终没有获得市场认可。

竺延风(左)和徐平(右)

年,竺延风带着没能复兴红旗品牌以及自主研发疲软,走完了在一汽的岁月,履新吉林省副省长。接班人是徐建一,时任是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总经理、党委副书记。

如果说一汽在自主品牌研发上荒废的这段时间,不能完全责怪竺延风——毕竟当时的一汽所面临的最要命的问题是要想办法拜托生存窘境——那接下来徐建一作为一汽董事长的5年(-年),却真的算是给一汽打实了病根。

腐败之痛

徐建一是在酒店收拾行李,准备回吉林的时候,被中纪委的人带走的。

年3月15日,去参加全国人大的吉林团人大代表们陆续回到驻地,准备收拾行李回吉林,唯独没有看到徐建一的身影。此时的徐建一,正在被检方请回去接受调查,「连长春都没回,直接在北京被拿下」。

对于自己最终会被「拿下」,徐建一自己可能早有预感。

彼时,一汽已经在3年内连续下马了多位高管,甚至还牵扯了一条人命。而撤掉一汽遮羞布的导火线,就是跟一汽心心念念的「整体上市」有关。

年,为了解决一汽内部同行业竞争而计划了4年多的整体上市,国务院国资委批复了新的整体重组改制方案。审计风暴随之而来。

年年中,时任一汽-大众销售公司副总经理的静国松,因经济问题被吉林省纪检部门带走调查;不久后,一汽-大众销售公司大客户部负责人跳楼自杀。

这次审计风暴带来的余波异常持久。

一汽系统部分资深老职工和退休干部,他们前期的举报为调查打下了基础。

随后的3年里,每年都有几位高管被查出严重违纪。负责一汽集团公司内部整改工作的,正是以董事长、党委书记徐建一为组长的领导小组。

一汽整改工作领导小组共确定26项整改任务,重点清查整顿了营销、采购、物流等腐败多发领域,包括:部分领导干部插手4S店审批,直接参股或拥有4S店,为特定关系人谋取利益;领导身边工作人员利用紧俏车型谋利;一些领导干部直接插手采购业务的问题以及关于一些领导干部亲属从事零配件生产经营;一些领导干部与私营物流企业有利益关系;虚设广告业务量、年底突击支付等广告费。

显然,这样的内部整改并没有令中纪委满意。在这样的境况下,徐建一的压力可想而知。他甚至还添了个爱在公开场合扇下属耳光的毛病。

在年一汽一次内部会议期间,徐建一当众掌掴一位下属公司的总经理。在海口的一汽采购年会上,有一个老总到晚了,已经喝了不少酒的徐建一,说着说着就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这种状态下的徐建一,带着一汽做了什么?

在年,中央出台公车采购相关规定,提出优先自主品牌汽车。当时一汽“红旗”一度被广泛看好,但最终一汽未能抓住这一机遇。

作为一汽自主品牌旗帜的红旗轿车、首款面向大众的车型红旗H7销量不尽人意;曾经风靡一时的夏利,在被一汽并购后,连连亏损,被市场冠以「亏损王」之名。

甚至在年上半年到年年底,这段中国汽车市场极速发展,自主品牌快速成长的关键时间,一汽轿车没有推出一款全新产品。

徐建一落马之时,几大目标都没有实现,「先自主再上市」也成了一句空谈。

建一建一,「建设」一汽

官僚作风严重的徐建一,喜欢前呼后拥,到哪里都是一群人。

徐建一40年的职业生涯中,长达36年在一汽度过。对于徐建一来讲,这样的离开方式,令太多的人蒙羞,因为他本就是一汽养大的「儿子」。

他的父亲徐左人,抗战时期从事地下工作。年7月中国第一个汽车制造厂成立,同年12月儿子出生时,徐左人给其取名「建一」。第二年,徐左人调任一汽厂办公室副主任,举家迁往长春,徐建一从小就在一汽大院长大。

徐建一(右一)

大学毕业后,他也不出意外地进入一汽研究所,从一名底盘设计科技术员、助理工程师、工程师开启了属于他的一汽人生涯。

一汽的儿子,将一汽毫不留情地推向了更深的沼泽。

他执掌一汽的7年,基本上自己制订的战略目标一个都没实现过。低调行事,在徐建一的诠释下就是毫无作为。除了合资企业的业绩亮眼之外,一汽集团一直在退步。在一汽大众、一汽丰田等品牌热销情况下,仍被国内其他汽车公司赶超。

一汽集团下属的一汽大众、一汽轿车等合资公司被称为一汽的印钞机。大众系列品牌、一汽丰田、马自达等系列品牌在市场上热销,相关公司的职工长期一月双薪。集团领导也从一汽的厂长家属楼换到净月别墅区,大家都「躺在钞票上睡大觉」。

这样的情况下,在徐建一就等着安安稳稳退休安全着陆时,却落得一个有期徒刑11年6个月的下场。

徐建一(中)

年2月9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原党委书记、董事长徐建一受贿案,对被告人徐建一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六个月,并处没收判决书所附清单中的个人财产;对徐建一受贿所得财物及孳息予以追缴,上缴国库。

年至年,被告人徐建一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长春市顺航运输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张强等在企业经营、职务调整晋升等事项上提供帮助,直接或者间接非法收受他人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万元。

在徐建一被带走的那一年,竺延风也从吉林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离开,南下东风汽车,任董事长。徐平接替徐建一,担任一汽集团的董事长。

而牵引出这一切清查动作的整体上市计划,依旧遥遥无期。

别捣乱

一汽被徐建一折腾的这几年,整个东北三省,已经连续几年GDP排名垫底。一汽的问题,其实就是东北的问题。

20世纪90年代以前,东北地区是我国经济较发达的地区同时也是我国重要的工业基地。然而到了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整个东北经济也开始经历着改革开放之后,逐渐被东南沿海区域甩下的阵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小耳熟能详的「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被提出。

我这批90年代初出生的在东北的孩子,绝大部分是典型的国有企业和计划经济最后一批感知者。

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家里的长辈几乎全是国有重工企业或者是集团下属事业单位的职工。

真正经历了国有体制改革的是我们的父母。但每个小孩总有亲人是需要半夜起来上班的「倒班」族,跟着去职工澡堂洗过澡,住的房子是单位分的,连上的小学、初中都是集团建的。

家里再有位厂里退休下来的老领导,被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带大的孙子孙女们,一定跟着去退休办或者职工俱乐部一起喝过保温杯泡枸杞。

我的童年时期最喜欢的发呆去处,就是坐在窗台上看云,或看远处不停冒着白烟的化工厂巨大的烟囱。

然而温情过后,是带着记忆背井离乡的残酷。一面是骄傲,一面是绝望。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横跨大半个中国读大学、工作,家里人再怎么不舍得,也没有人跟我提一句让我回家工作生活的话。这样的逃离,在对比之下更加讽刺。

即使有一些「勇敢」的年轻人,在外求学后想要回到家乡工作,他们面临的又是怎样的局面?

就在去年11月19日一汽集团照例来到上海某高校,进行每年针对应届毕业生的招聘宣讲会。台下这为数不多的学生中,一位即将研究生毕业、来自东北的女孩,刚刚进行完自我介绍,她就被面试官告知所申请的岗位已经在其他大学招满,虽然觉得她很优秀,但还是没有办法。回来之后,她在知乎写下这样一句话:「不是我们不想回到家乡,是家乡不给我们这个机会……」

在她看来,一汽这样的做法极不负责任。

这篇帖子的留言里,有人说在一汽的面试中经历了跟她差不多的事,有人只留下几个字「千万别回来」。

思维的僵化、形式主义、官场做派和对人才的不尊重,再加上产业结构单一,被国企拖累的人情感社会以及被体制浸淫出来的僵化思维,让东三省在短短几年内流失了几百万年轻人。

年的长春

东北的衰落是全球范围内重工业区衰落的一部分。这在经济学里被成为「资源诅咒」。

城市经济学家在《TriumphofTheCity》中提到过一个观点:当某个地方存在某个大规模容易来钱的方式时,这个地方的发展有可能反而受到抑制。

就像是捷达的昔日荣光,让一汽养成了靠合资的习惯。

不是东北人不勤劳,不敢想,看看当初赶上沿海轻工业崛起的那波南下的东北人,如今也都混得风生水起。只是肥沃的黑土地,已经积重难返。

Glaeser在书中提到的拯救衰落地区的方案是:不拯救。这跟国内的学者王玉霞的观点不谋而合。

东北重工业

她在文章《东北啊,东北》中提到,让「政府不要添乱」。

目前东北经济面临产能过剩及如何处理「僵尸企业」等难题,但更主要的是制度僵化、观念陈旧、不思进取、本位主义以及官气、暮气十足等原因造成的。

中国在转型,而东北被落下了,人才在流失。东北的教育水平并不低,但是出去了,就很少有人愿意回来。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东北无需沉湎于东方德意志的过去,她应该去拥抱中国北海道的未来。」

时间不多了

一汽的新掌门徐留平已将迎来了他在一汽的第46天。

前任徐平在接棒徐建一之后的两年多以来,集团内部进行了诸多调整,比如组建成立乘用车、商用车和红旗三个事业部,并确定集团层面的负责人。此项举措意在权责分明、责任到人,推动一汽向现代企业制度转变。

徐平给徐留平最大的礼物,还是今年上半年一汽轿车实现扭亏为盈的大逆转。当时徐留平也挺开心的,嘴里念叨着「我才来一汽15天」,很容易让人想起在长安汽车的发布会上,骑着马上台的那个53岁的「少年」。

沈阳工业博物馆

徐留平并非汽车科班出身,而是从有机化工系毕业的,但他说过「干汽车行当太有意思,没哪个行业像汽车行业对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有这种吸引力。」

但是一汽不是一个容易上手的「大玩具」,徐留平也要甚至未来改革的每一步,都将伴随着伤筋动骨般的阵痛。

一汽曾经是六大国有车企当中最早提出要发展新能源车的。早在年,一汽轿车便计划建设新能源工厂,但原本年就该投产的工厂,耗时5年依旧没完成。今年4月28日一汽集团终止此项目。

那43亿元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一汽也在新能源领域陷入了最悲惨的境地。

徐留平发下狠话,如果明年不能在新能源车上实现突破,三分之一的技术人员将卷铺盖走人。

不难理解徐留平此时的急迫感。他身上还担着喊了10年的整体上市任务。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徐留平

而这样的焦虑转化成了什么?一个哭笑不得的「」制度和一个「我心中的红旗」大讨论。

9月初,一汽开展了「我心中的红旗」大讨论活动。

活动影响到了一汽集团的方方面面,有接近一汽人士曾向媒体透露,甚至连一汽内部的幼儿园都贴出了「我为红旗做贡献,心手相牵助力红旗复兴」的公告。

幼儿园将根据「红旗研发单位和一线工作的家长」的工作时间,相应的调整入园和离园时间,以满足家长需求。「」工作制,顾名思义即每周工作7天,每天工作11个小时。还是从公司高层开始牵头落实。

据报道说,这场「大讨论」包括场座谈会,2万多名员工围绕红旗品牌展开思考和讨论。

这样的「整风」多么似曾相识。

为了振兴红旗,徐留平开始调整人事,不惜从合资企业抽调骨干人员到红旗品牌,比如前天就将一汽-大众总经理张丕杰调任红旗。有意思的是,这个张丕杰,正是帮助文章开头那位高尔夫7车主紧急协调配件的人,而且当时他本人远在德国,接到徐留平的电话后「迅速和在国内的售后副总安立波制定解决方案,不惜代价」。

徐留平

原来,一汽依旧没有变化,还是那个老样子。

如果,一汽还是觉得「徐留平加入集团上下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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